青石县的冬夜冷得早。
品玉楼三层阁顶,檐瓦滴水,灯火飘摇。
掌柜坐在榻前,一壶酒,两张折信。
他拈起那张灰白的批文,冷冷一笑:“征调?”
纸上说是征用县南铺面,用于新开商路配套集市。他那块酒楼正好“地利”,被划了进去。
“好得很啊,”掌柜慢悠悠地斟了口酒,“谁家地段好,谁家倒霉。”
掌柜姓洪,名山根,早年在南漕混过行船帮,捧过盆,也翻过船,挨过刀,背上至今一块刺青“走江南”。
后来想活久点,洗手转行,学着做良民,四处行商,走南闯北半辈子,终于在这青石县摸着了点门路,置下了地契,立了这间品玉楼,还请人题了字,贴了对联,照着正经掌柜的样子打扮自己。
那时他想着,风头稳了,酒肉宽了,自己也能混个堂前座上客,坐等那条新商道一开,发他一笔横财。
以为这回啊,终于混出点人样了。
谁知这饭也分三六九等,碗是金的才吃肉,碗是瓷的只喝汤,他这破铜烂铁的勺子,连汤都搅不着,一摆上桌就叫人扫下去。
他不是没想过靠人,写信写了七八封,全石沉大海;旧年送过重礼的州府大人,这回只回一句:“有事去吏部填表。”
他就晓得——自己不上桌。
这世道真妙。
你做贼的时候,个个叫你大哥;你做商人了,他们倒看你是头待宰的肥猪。
掌柜没说话,只是抿了口酒。
官府给的银子不少,若是他真想洗手做个富家翁就罢了,但他在此处经营了这么多年,临了被人摘桃子,他不甘心。
他抬眼望窗外,街巷已没半点人影。
忽地想起近来酒楼里传得最响的那句话:
“那人一拳能把石狮子锤裂。”
他缓缓叹道:“打得好,我就喜欢这种人。”
黄麻寨叶娇凝。山下小贼传她“打得寨主屙血三升”,街头轿夫说她“夺寨如喝酒”,可真正让掌柜动心的不是这些胡吹。
是她砸了寨主,没人敢报官。
官府悄了,商人怵了,周边几个村子都送了粮,送得还笑呵呵。
这才是真本事。
掌柜眯了眯眼,心头开始打算盘:
“她是个拳头大、脑子直的,可这样的人最值用,也要得少。”
他起身,披上狐裘,吩咐小二备车,嘱咐账房封楼。
“去哪?”小二问。
“上山。”
……
“你?”叶娇凝咂了咂嘴,“我认得你,品玉楼的掌柜。”
堂下,洪山根穿着一件油灰短褂,身子骨比从前更瘦了些,脸上却不见颓丧。
“叶寨主好记性。”
“以后再没有什么掌柜了。”
“废话不多说,我洪山根是来投奔你的。”
叶娇凝看向村长。
这动脑子的事,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。
“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商户人家,为啥来这破山头?”
“品玉楼被官府征调了。”
洪山根嗓音低哑:“说是征调,其实是抄家。连帐房的账册都拿走了。三日之内,我连门板都保不住。”
“我去找旧识,说是当年吃过我多少酒的,结果呢?门也没进,连家仆都敢将我当下人吆喝。”
“我才晓得,哪怕你捐了三千银,在他们眼中,也还是条贱命。”
他又指向一个方向,那里停着他带来的马车。
“我带了冬衣、粮、火药,还有个练家子。这几样,寨里缺得紧吧?”
村长点头:“你知道你把东西送上来,就是脱不了身了?”
掌柜笑了,露出一口黄牙:“我不想脱身。”
“你要啥?”
“寨外三十里商道,归我罩。”掌柜说,“粮食我当是送你们的,再给我一个说话的位置。你要打哪里,我就给你找哪里的路。”
“但,我也有条件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