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那笑像吊在脸上的面具,嘴角快咧到耳根,一双眼珠死死盯着她落座的动作,仿佛椅子要是响一声,他就要给祖宗赔不是。
窗子支开,可瞧见楼下街景,熙来攘往,一派热闹。
那小二却不敢多看一眼,只管低头陪笑,活像下一秒要给她端盆洗脚水上来孝敬周全。
二楼人少,除她之外只另有两三桌客。最里一隅坐着个青布短褂的瘦小男子,正埋头啜茶,旁人不易留意。
他抬眼朝叶娇凝看了一眼,目光淡淡,落得极快,像是随意一扫。
茶盏掩了半张脸,那人便低头不动,只留下一截袖口在案边轻晃。
叶娇凝往椅上一坐,椅子“吱呀”一声长吟,像是在痛呼上头坐的不是人,是铁塔成精!那椅脚在地上一蹭,划出一段凄厉的木头哀叫,小二心头也跟着“咯噔”一抖,脸上的笑僵住了。
他忙抖了抖袖子,肩膀一挺,腰一绷,挺胸收腹,凑上前去。
她胳膊一抬,掌心重重一落,桌沿“咔哒”一响,震得筷筒都抖了三抖。
叶娇凝眉头一挑,下巴略扬,眼神里带着三分不耐七分饿意,那眼珠一瞪,像是饿狼盯上了肉。
她那坐姿都往前压了半寸,鼻翼轻轻一张一合,还“咕咚”一声巨响,咽了口唾沫
——像小二若是再唧唧歪歪,她就要将他整个人撕吧吃了!
小二腿一软,感觉自己眼前一黑,像是刚被饿鬼点名。
完了完了,她这是饿急了,真要吃人!
“你们这儿有啥招牌菜?说来听听!”
他眼珠子一转,眼白一闪,心里早已敲锣打鼓开大会:这位女客个头壮、气派足,定是识货的主儿,若报些小菜冷盘,倒像怠慢了她。须得上点分量的,既显我酒楼气派,也显我嘴上功夫!
遂一挺脖子,像唱大鼓书似的,掀起了腔调:
“本楼中头牌三品菜:凤落香洲,金屋藏娇,醉云横岭;都是京里传下来的手笔,寻常人还真吃不着。”
话音未落,他脚下还暗暗换了个马步姿势,双手虚抬如端鼓面,腰板一挺,气沉丹田,活像下秒要来段助兴击鼓板儿。
他越念越起劲,声调也越拉越高,眼珠子随着语调起伏像在跳水,一会儿瞪圆一会儿眯缝,嘴角两边都泛起了唾星子,像是螃蟹上岸。
“还有咱掌柜亲调的玲珑宝塔、雪衣云肚、玉带鱼卷、醉蝶双酥、诗礼银杏、金丝脆绣球……”
他嘴皮子打得飞快,连珠炮似的蹦出来,一口南地腔调,说得跟绕口令打擂台似的,不带一个顿儿,每个菜名报出来都像在点兵点将,一手抬一手挥,恨不得台下有锣鼓帮腔。
嗓门还越说越高,仿佛怕人听不见他这张嘴里能吐多少花儿,连隔壁桌那喝茶的瘦子筷子都一抖,差点掉进汤里。
叶娇凝听了两句,便觉脑袋发胀,额角突突直跳,只觉脑壳里仿佛有无限只鹦鹉在学舌,隐隐有了想把他嘴拧下来拿去炒菜的冲动。
她摆手喝道:“罢了!菜单拿来!”
小二愣了下,眼皮一跳,脖子僵了一瞬,像被人用筷子点了穴,随即忙不迭将一张帛面菜单双手奉上,姿势恭敬得像递圣旨,身子还不忘小幅度后仰,以防下一秒被飞椅扫脸。
叶娇凝接过一瞧,眼珠子差点瞪出来,当场噎住:
“锦云凤展”?不知是鸡是鸭;
“玉骨藏花”?不知是菜是药;
“诗礼银杏”?这玩意能嚼得动?
她把菜单翻得哗啦作响,力气一大,帛面都快被她指头抠出褶儿来,翻来覆去地看,一边看一边眉头皱成一只死结——
一口气读下来,只认得“花”“鸡”“肉”三字,还是靠猜的。
说来这家品玉楼,虽立在县城,却并非寻常市井酒店。那掌柜原是南边漕帮出身的富商,近年听闻青石一带将修一条新商道,前景不小,便早早赶来置地设店,押了个先机。
此楼所卖菜肴,名号俱起得风花雪月,听着文气十足,唬得人直当自个进了皇城。
说是讨生意,实则另有算盘——此地虽是小县,然豪门富户不少,常有权宦家眷、贵妇阔少登门小酌,皆好张派讲排面。
这般名号,讲的不是味道,是门面,是身价!
——让有钱的听得面上有光,没钱的连菜单都不敢翻!
眼看帛面菜录上满纸飞花,偏无半句人话。
叶娇凝老脸一红,耳根子也隐隐发烫,以往自己从不在意读书识字,觉着拳头大才是硬理,可如今连一句菜单都解不下!
她朝一旁站着的小二看了两眼,眼神冒火。
刚才报菜的时候跟唱丧似的,非得把人脑袋念炸喽才罢休?怎么现在就不识趣了?我要是能认全那几串字儿,哪还需要你?
小二早低头缩脖,眼观鼻、鼻观心,手指揪着围裙一角打卷,恨不得此刻化身为地砖上那只死透的蟑螂。
他背上冷汗连点成片,心里直念:“别瞪我呀我就是个传菜的啊祖宗——”
她一拍菜单,喝道:
“烧鸡一盘,老酒两碗!莫整些花里胡哨的!”
那一掌砸下,帛面菜单啪地一声贴在桌上,桌角都震出一丝裂纹。
其实叶娇凝心里憋得难受,额头发热,腮帮子也绷得发紧。
她刚才硬撑着装镇定,其实那菜单一打开,她的脸皮就差点炸开。
小二像被雷劈了一样哆嗦了一下,脸上的笑挤得皱纹都出来了。
他一边点头一边退,脚跟一滑差点磕到桌角,嘴里还不断念叨着:
“好嘞好嘞!鸡这就飞奔着上,酒我亲口温!两碗还不够,再添一盅也成!”
他哪敢得罪这位的铜头铁臂?退得飞快,几步就溜进了后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