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认为呢?”谳凰转向程商枢,目光平静如波。
“不能退。”程商枢指节重重敲在桌案:“此乃苻兵黔驴技穷之计。一旦退兵,我们所做的一切便是前功尽弃,待他们喘息过来,加固城防,联络援兵,甚至可能挟裹更多百姓为质。届时再攻,代价更大,死的人只会更多。”
“将军!”常秦错愕。
他曾研究过程商枢与谳凰的大战,对他们行事利落的风格也有所研究。
可当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用在自己同胞身上时,他却无法接受。
“今日退让,只会令敌寇以为我南齐软弱可欺,日后每遇坚城,皆效此法以百姓相胁,难道要一让再让?”程商枢声音冷厉如冰刀:“你以为,我们退了,城中百姓便能活?”
“破城并非只有强攻一途。”常秦急道:“我们可以佯装退兵,麻痹苻兵,暗遣死士精锐潜入城中,伺机营救人质,里应外合;或者派使者谈判周旋,拖延时间,寻找破绽……”
主攻与主缓的两派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,互不相让。
“再耽误下去,等你们想出两全之法时,恐怕,苻国派来的支援军也该到了。”谳凰冷静淡漠的声音插入双方的争执之中。
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谳凰身上,只见不止从何处飞来一只蝴蝶,正停驻在她微微曲起的手指上。
程商枢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斩断,他猛地起身,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:“传令!即刻强攻!”
烽烟四起,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、濒死的惨嚎、震耳欲聋的杀声吞没整个汜皓城……
灰暗的天空下,街道一片寂寥。
狂风裹挟着挥之不去的腐烂甜腥,混杂着焚烧后的焦糊气息,令人窒息作呕。
城内,街道两旁的店铺住宅或门窗紧闭,或破裂散落一地;墙壁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痕迹和喷溅状的深褐色血污;随处可见残破的兵器和染血的布片;黏稠的鲜血在青石板的缝隙里肆意横流……
这场惨烈的大战结束后,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。
密集的雨点冲刷着青石板,将随处可见的血迹晕开、稀释,最后汇入浑浊的泥流……
谳凰立于窗边,静静地凝视着将万物阻隔的雨幕。
程商枢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伤,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在他眼底翻涌沉浮。
一旁的炉灶上,水壶嘴喷吐着白汽,壶中滚水咕噜咕噜地翻滚冒泡。
“我错了吗?”
他做下强攻的决定,如常秦所说,苻兵狗急跳墙,在城破前屠戮南齐百姓泄愤。
那些年轻将士,家在城中的将士,看向他的眼神,不再是崇敬,而是痛彻心扉的愤怒与绝望。
这满城血债,该算在谁的头上。
“上位者的决断没有对错之分,只有听话与否。”谳凰的声音一如既往:“更何况,帝王本就不能做一个单纯的好人,开国帝王之路,更是以血铺就。”
“谳凰,你真的,是神女吗?”程商枢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掩盖。
果断,狠辣,视人命如无物的她,真的能是神女吗?
谳凰微微转过头来露出半边被雨水映得有些模糊的侧脸。
“都说神爱世人,为何你……不一样。”
“神不爱世人,神只会平等地对待万物,鸟兽虫豸,花草树木,乃至你们眼中的顽石死物。”谳凰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,“爱会生出偏颇,无法维系这天地万物间的正常轮转。”
“即便是你们口中的万物之首?”
“万物之首,亦不例外。纵使凡人自我毁灭,在这浩瀚世间彻底消失,也自有其他生灵崛起,成为新的万物之首。无尽的岁月长河中,你们人,并非最初,亦非终结。”
窗外的雨,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,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、地面,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,像天地在为这场惨烈的胜利悲泣,又像在无情地冲刷着一切痕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