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五点,林序南就醒了。窗外还是深蓝色,只有天际线泛着一丝鱼肚白。他轻手轻脚地起床,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室友王磊。昨晚他几乎整夜没睡,反复研究杜青山的资料和季敬禹提供的那些发黄的剪报。
洗漱时,林序南发现镜中的自己眼下挂着两轮青黑。他用冷水拍了拍脸,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季敬禹借给他的那台老式尼康□□。相机沉甸甸的,黑色机身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,但保养得极好。他装好胶片,对着浴室昏黄的灯光试了试快门——机械快门的“咔嚓”声清脆悦耳,像是某种古老的承诺。
六点整,林序南背着相机包出门。初夏的清晨带着露水的清新,街边的梧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。他按照季敬禹给的地址,转了三趟地铁,又步行二十分钟,终于来到城郊的一个老小区。这里大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楼,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。
杜青山的工作室在最后一栋楼的顶层。林序南爬上六楼,发现楼梯尽头是一扇斑驳的绿色铁门,门上用粉笔画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。他深吸一口气,抬手敲门。
没有回应。
林序南又敲了敲,这次用力一些。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,然后是拖鞋拖地的声音。门开了一条缝,一只布满皱纹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。
“杜老师您好,我是《艺术前沿》的林序南,季敬禹介绍我来的。”林序南轻声说,生怕惊扰了这位传说中脾气古怪的老艺术家。
门缝后的眼睛眯了眯:“敬禹那小子怎么不来?”
"季主编临时有会,但他让我把这个带给您。"林序南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木盒——这是季敬禹昨晚才交给他的,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给杜青山。
门终于完全打开。杜青山比照片上还要瘦削,白发稀疏地扎成一个小辫,身上套着件沾满颜料的旧工作服。他接过木盒打开,里面是一枚生锈的徽章,上面刻着“北河”二字。
老人的手突然颤抖起来:“这小子…居然还留着这个。”他侧身让出通道,“进来吧,但别指望我会说什么好听话。”
工作室比林序南想象的还要拥挤。各种雕塑、画框和装置作品堆满了每个角落,只留下狭窄的走道。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、金属和旧书的气味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座近三米高的装置——用废旧自行车零件焊接成的树形雕塑,枝桠上挂着无数小镜子,在晨光中闪闪发光。
“坐那儿。”杜青山指了指一个堆满书的沙发,“自己挪地方。”
林序南小心地移开几本厚重的画册,腾出一点空间坐下。他注意到那些书大多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,书页已经泛黄。杜青山在对面坐下,从铁盒里取出那枚徽章,轻轻摩挲着。
“1988年冬天,我们每人一枚。”老人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,“三十多个人,现在还在做艺术的,不超过五个”他锐利的目光看向林序南,“敬禹那小子现在怎么样?”
“季主编很好,《艺术前沿》在他带领下发展得很不错。”
“哼,商业杂志。”杜青山冷笑,“当年他在我这里蹭吃蹭住的时候,可是发誓要办一本真正的艺术刊物。”
林序南不知该如何接话,只好取出相机:“杜老师,我能拍几张您的工作照吗?”
“用那个拍。”杜青山指了指角落里的老式座机,“我讨厌数码相机,太干净了,没有灵魂。”
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出乎意料的顺利。杜青山一边在画布上涂抹颜料,一边断断续续讲述着北河群体的往事。林序南小心地选取角度,用那台老相机记录下老人工作时的专注神情。阳光渐渐从东窗斜射进来,为工作室镀上一层金色。
“您为什么十年不接受采访?”趁杜青山休息时,林序南问道。
老人点燃一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:“现在的艺术媒体,只会问两个问题——‘您这幅作品拍卖价多少’和‘您对年轻艺术家有什么建议”,他吐出烟圈“无聊透顶。”
“那您对现在的艺术圈怎么看?”
“圈?”杜青山突然大笑,:现在哪还有什么圈,全是产业链!画廊是商店,艺术家是品牌,评论家是推销员。“他敲了敲烟灰,“敬禹能在那种地方坚持这么久,也算是个奇迹。”
林序南想起赵明理的股权诱惑和季敬禹眼中的疲惫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他轻声问:“那艺术呢?真正的艺术在哪里?”
杜青山沉默了很久,最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又指了指林序南的相机:“在敢于直视它的人眼里。”
离开时已是午后。杜青山送林序南到门口,突然问道:“你知道敬禹为什么派你来吗?”
林序南摇头。
“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。”老人拍了拍他的肩,“别辜负了那台相机里的胶片,很贵的。”
回城的公交车上,林序南抱着装满素材的包,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。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季敬禹发来的短信:「怎么样?」
林序南回复:「拍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。杜老师问您什么时候去看他。」
季敬禹的回复很快:「等这期杂志出来,我带酒去。」
林序南将手机放回口袋,手指触到了那卷拍完的胶片。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——自己拍下的不仅是杜青山和他的工作室,更是某个即将消失的世界的一角。而季敬禹交给他的,或许不仅是一次采访任务,而是一把薪火相传的火炬。
车窗外,城市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像杜青山装置艺术上的那些小镜子,刺眼而美丽。林序南想起老人最后说的话,不由得握紧了相机。在这个艺术日益商业化的时代,坚持记录那些被遗忘的角落,或许就是他能做的最重要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