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才在漱冰斋见到韦五娘,那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,家世又好,且颇有涵养,时璲就算喜欢她也是再正常不过。
她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。
“韦姑娘……很好。”他审慎地开口,“我娘肯定很喜欢。”
畹君撇了撇嘴。
他喜欢就他喜欢嘛,干嘛扯侯夫人的旗。
她怏怏不乐地盯着面前的石栏雕花,余光瞥见他搭着栏杆的手朝她移了寸许。
眼见那指尖就要搭上她的手,她嗖地一下将手收进了袖中。
那瘦长匀称的手指顿了顿,无奈地收了回去。
默了半晌,畹君又道:“韦姑娘就在漱冰斋,你不去找她,来这里扰人清静干什么?”
时璲垂眸看着她那微微撅起的红唇,忽然一挑眉:“你这是在……兴师问罪?”
畹君才不认:“我有什么好问罪的?”
她慢回秋波斜乜他一眼,“你又不是我的谁。”
时璲没说话,举目望向那一池残荷。
畹君好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,心里渐渐没了底,不由悄悄抬眸瞄了他一眼。
未想正对上他望下来目光,她忙别开了眼,脸上却不免添了几分被抓包的沮丧,粉面含嗔,雪腮微鼓,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。
时璲忍俊不禁,手指在她唇瓣上虚虚一点:“别不高兴了,这小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。”
畹君忙抿起了嘴,可是心里却越想越气,势必要扳回一城:“我又不是为了你不高兴。”
“哦?”
时璲微微挑眉看着她。
对上他探究的目光,她慢慢道:“我那日在庆云楼,也是去相看。”
瞧见他眼底浮起的错愕之色,畹君心中暗喜,脸上却没带出半分,而是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,咬唇道:“那个人,太太很满意,可是我不喜欢。”
说罢,不等时璲反应,她先提着裙子跑出了水榭。
可是——
她没料到自己的裙摆太长,足尖踩到了裙边,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,摔倒在碎石小径上。
身后有人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。
他忍着笑道:“你怎么……走路都能摔呢?”
畹君先感受到的不是火辣辣的疼,而是欲哭无泪的心碎。
她应该衣袂飘飘地离开他的视野,让那忧伤悱恻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心里,而不是这么狼狈地趴在地上。
招他耻笑不说,方才酝酿的情绪都前功尽弃了!
她低头看了看掌心,雪白的手心上一片刺目的黑与红,是碎石伴着破皮渗出的血,火辣辣地疼,手肘也疼,膝盖也疼。
时璲扶着她,问道:“能不能走?”
没等她回答,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,阔步走回水榭,在石桌边将她放了下去。
“鹤风!”
时璲叫了一声,那小厮立马奔了过来。
他一个眼神落在畹君身上,鹤风便立刻会意退了下去。
时璲挨着她坐下来,有些费解又有些好笑:“摔到哪里了,给我看看。”
畹君低着头,默不作声地将掌心摊开给他看。碎石混着破皮的血迹,在那纤白的柔荑上分外刺眼。
时璲“嘶”了一声,这在他看来其实是小伤,只是落在这么细嫩的一双手上,多少还是有些受罪。
畹君想抽回手,却被他紧紧捉着动弹不得。
她耻于把伤口呈现在人前,尤其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,因此将头埋得更低了。
不多时,鹤风去而复返,端上一盆温水、一个放着丝绢膏药的红木托盘,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。
时璲伸手试了试银盆里的水温。
“有点痛,你得忍忍。”
畹君不怕痛。
刚家道中落那几年,因为性子娇惯她没少挨云娘打。
可是当她的手被捉着放进温水里的时候,还是忍不住痛得一颤。
时璲很快地冲掉了她伤口上的碎石末,托着她的手背,用白绢轻轻地拭干水渍。
他的手修长有力,几乎将她整只手包了进去。
掌心刺辣的痛与手背那玉骨般温凉的触感交织在一起,便是痛里也带着几分缠绵了。
畹君忍不住拿眼觑他,时璲正低眉垂目,拿着药膏往她手心抹。
秋日下午的阳光柔柔地洒在他脸上,连乌浓的睫羽都蒙上了一层淡金。这一刻,他仿佛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时二公子,而是一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哥哥。
察觉到她的目光,时璲没抬头,只是向她解释:“这是宫里常用的玉红膏,抹上之后伤口好得更快,而且不会留疤。”
他取过一卷白绢,细致地将她的手掌包缠起来。
清理过的伤手疼痛减轻了许多,畹君忍不住问道:“你处理伤口怎么这么熟练?”
时璲笑道:“上过沙场的人都是半个军医。”
畹君睁大眼睛看他。
她知道他曾经戍守塞北,可是“沙场”对于在繁华金陵长大的她而言,实在是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场面。
她呆滞的反应在时璲的预料之中。
他又捉过她另一只手上药,一边闲谈似的开口:
“很多人都说我是到塞北镀金,回来就当上了正四品指挥佥事。其实真到了战场,冲锋陷阵,我们这样的勋贵子弟要冲在最前面。你不上,手下的士兵怎么上?最惨烈的一次,手下三百人全军覆没,是援兵营的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。”
畹君心里一抖。
“刀枪无眼,不管你是贵是贱。功勋是用人命和运气堆出来的。”
说罢,他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,“这话不用跟你爹说。”
畹君忽然明白过来,说他到塞北镀金的人指定是谢知府。
她垂下眼帘,好半天没说话。
时璲替她包扎好伤口,余光瞥到她眼尾的那粒朱砂痣,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夜,那双濛着水光的泪眼。
他心念一动,伸手捻起她的下巴,果见那双半勾杏眼里蓄了一泓秋水,欲坠不坠地悬在眼角。
“哭什么。”他腾出一只手欲揩掉那泪花。
畹君偏头避开了他的手,用力将泪水眨回了眼睛里。
“没有哭。”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,“是疼的。”
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。
时璲垂下眼眸看着那裹着白绢的伤手,忽然拉起那只纤纤素手,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。
那吻是如此炽热,隔着层层白绢,一路烧到她心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