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着他,自己迈出下一步。
连绵不断的雨,带着初春的湿冷,从灰沉沉的天空中落下。
钟离春端着一罐热汤药走进了孙伯灵的房间。孙伯灵躺在睡榻上,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,转头看向她,神色有些憔悴。
“还疼吗?”钟离春把药罐放下。
孙伯灵咬着牙点了点头,放在被子里的手轻轻抚着冰冷的双腿。空气中的湿冷仿佛深入骨髓,疼痛从膝上的伤口蔓延开来,如同千斤巨石,深深地陷入他的骨肉之中,压着他的双腿动弹不得 …他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,无奈地叹了口气,声音有些嘶哑,“潮气这么大,估计我今天又下不了地了。”
钟离春掀开盖在他腿上的被子,只见他的两个膝盖都肿得厉害,腿连完全伸直都不能,尤其是伤口附近,皮肤肿得透亮,透出紫红的血丝来。她转身拿软布浸了热汤药,轻轻地敷在了他的膝盖上。汤药的温热透过软布,缓缓地渗入残损的骨节,孙伯灵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些。
“以后晚上再疼了你就叫我,别总自己硬忍着。”钟离春把孙伯灵的双膝仔仔细细地热敷了一遍,放下软布,“舒服点了吗?要是好点了就再睡会儿吧。”
“不用,睡不着,总躺着也难受,我起来坐会儿吧。” 孙伯灵用双手费力地撑起身体。
钟离春小心地扶着孙伯灵慢慢坐起身,在他身后放了两个枕头,扶着他靠在上面坐稳,又轻轻托起他的双腿,将一个软垫放在了他的身下,让他的腿不至于太受力。她帮他理了理腿上的被子,起身走了出去,过了一会儿,又拿着几卷简册和一碗汤药走了回来。
“我向田将军借了几卷兵书,给你解解闷。”钟离春把简册放在睡榻边,又把药碗递给孙伯灵,“这是医师新开的药,说是治炎症最好,你快趁热喝了,省得晚上又疼得睡不着。”
孙伯灵接过药碗,一饮而尽。药苦得刺舌,他却仿佛尝不出味道一般,沉默地喝下药,又沉默地把碗放在一边。
钟离春在睡榻的另一头坐下,抱起孙伯灵的双腿放自己的怀中,用体温给他焐着腿,指腹轻轻揉按着他膝盖上的伤疤。
“会有点疼,你忍一忍。”
孙伯灵刚想开口,一股酸麻的痛意猛地从双腿窜上全身,他抽了口凉气,双手抓紧了被褥。钟离春抱紧他发着抖的双腿,在淤结处缓缓按压,力道由轻及重,耐心细致地舒缓着他僵硬的筋骨。孙伯灵渐渐感到腿上的疼痛缓解了一些,他放松了紧绷的肩,舒了口气。
“你看你的兵书,我接着给你按。”钟离春说着,手上动作仍不停。
孙伯灵垂下眼,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,闷声说道:“钟离姑娘,这些日子,劳累你了。”
钟离春一愣,笑道:“怎么突然说这个?真觉得劳累我,就认真看你的兵书,看完了给我讲讲。”
“你对兵法有兴趣?”孙伯灵挑了挑眉。
“当然有,当年要不是你赶我走,我这会儿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呢。”钟离春佯怒地瞪了他一眼,回头接着给他按压膝上的伤口,“你该庆幸我没那么小心眼,不然我现在肯定给你往疼里按。”
孙伯灵不禁微微笑了笑,“当年…不是我要赶你走的,我后来还跟鬼谷先生说,你是个可造之材,可是鬼谷先生不听…”
“那我不管,我只知道,赶我走的人就是你。”
孙伯灵摇头失笑道:“你这人…不讲道理。”
钟离春笑着冲着简册扬了扬下巴,“你快看吧,说不定过几天,田将军就要将你举荐给大王了,你还不趁此机会赶紧了解一下齐国的军情,万一到时候露怯可怎么办。”
孙伯灵微微怔了怔,眼神中泛起些许波澜,移开了视线。
“你放心,我给你讲讲还是没问题的,只是举荐…就算了吧。”孙伯灵的声音微哑,“若他日有机会,我能帮田将军出谋划策,报答他的救命之恩,就知足了。”
“说什么呢,你那么有才华,田将军举荐你是迟早的事,怎么,你还没等到,自己就气馁了?”
孙伯灵仍然摇着头,“你不用再安慰我了,我这个样子,又如何征战沙场…”
“先生。”钟离春抬起头正视着孙伯灵,“你虽然不能征战沙场,可是,你有孙子兵法,又有过人的才能,你可以做军师,用你的智慧战胜敌人,怎么就不能建功立业了呢?”
孙伯灵的眼里闪过一片晶亮的影,他沉默了片刻,微微侧过脸,看向门外,声音有些抖, “钟离姑娘,为了我这个连走路都得叫人搀扶的废人,你何至于此…”
钟离春的手顿了顿,没有言语。一阵静止的气息,笼罩着阴暗的卧室,只听闻门外传来时断时续的雨声。
孙伯灵沉默地望着窗外,黑云沉沉,寒风冷雨卷过院落,树枝在雨线中飘摇。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过了许久,他缓缓开口,声音干涩暗哑,“可是我如今,就是个废人。”
钟离春依然沉默,眸色微微变深。
“大王要的,是能领兵出征的将领,而不是一个拄着拐杖、连骑马都做不到的残废。”孙伯灵垂下眼睫,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自嘲的笑,“我如今已身残,再无征战沙场的可能,又是受过刑的人,就算再有才能,又能如何?我若是完好无缺,大王不会冷待于我,田将军也不会迟迟不知该如何向大王举荐我,我身上的刑痕,便是最致命的枷锁,最无法服众的笑柄。”
钟离春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
孙伯灵顿了顿,声音低了几分,像是无声的呓语: “有时我也想,当初是不是就不该让你救我,死在魏国,或许比现在更好吧…”
“呵。”
孙伯灵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冷笑,他抬眼,看到钟离春的侧脸在阴影里,眼神带着怒极反笑的晦暗不明。
“你以为,我救你,只是因为可怜你?”
孙伯灵微微怔了怔,转头避开了钟离春迎来的视线。
“原来我钟离春在你眼里,就是如此不辨是非的烂忠厚之人,因着一点同情心,就要大费周章地去救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?”
钟离春的声音染上了些怒气,孙伯灵的身体微微一滞,垂眸看着一旁,没有言语。
“你可知道,为了把你从魏国救出来,我们费了多少周折,担了多少风险?难道这一切,都只换来了你今日这自暴自弃的一句废人?”钟离春的声音陡然升高,“我费了那么大劲救你出来,又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,是因为我不相信,那个熟识孙子兵法,不必亲临战场就能解魏国方城之围的天之骄子,会甘心让自己的后半生,断送在两条腿上!如今你要告诉我,我看错了人?!”
孙伯灵仍看着窗外的方向,如同雕像般静止不言,只有一双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被单,手指微微颤抖,骨节攥得发白。钟离春瞪视着他,眼神带着冷冽的倔强,话音中的怒火依然不减。
“死?死是最容易的,你若真想死,大可以留在魏国任人宰割,反正庞涓迟早会杀你,又何必让我们救你?昔日你被庞涓陷害,最落魄的时候,尚且能想尽办法自救,如今我们都没有放弃你,你却只是因为暂时不得志,便要认输?难道你的兵法教你的,不是扬长避短以弱胜强,也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,而是只要战局有一点不利,便丢盔弃甲,举手投降?”
孙伯灵垂下眼,眸色掩藏在了阴影里,钟离春看着他紧抿的唇和脸上绷紧的肌肉,轻叹一声,软了语气。
“先生,我知道你心里难受,如今把话都说出来了也好,别总闷在心里了。你放心,我相信田将军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,等时机到了,他一定会将你举荐给大王的。你若真的想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,就拿出你的本事来,到时候,你做为军师,在战场上运筹帷幄,为齐国好好打几场胜仗,让所有人心服口服,也为你自己建功立业,这样,不是更好吗?”
孙伯灵轻轻叹了口气,许久,才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我再给你焐一会儿,你看你的兵书,分散下注意力,说不定还能好受点。”钟离春一边给他轻轻揉着腿一边说道,“医师说了,忧思过度,对你的身体不利,你放宽心,别多想,真遇到什么事了,还有我在呢。”
窗外,雨渐渐小了,天空依旧阴沉,却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天光,透过云层,渐渐浮现。
孙伯灵缓缓伸出手,拿起身边的简册,展开。
一行行字迹,勾画着他似曾相识的金戈铁马。他一字一句地反复读着,指尖轻触竹简上的刻字,仿佛触及了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火光,照亮了那条本以为已经彻底坍塌的路。
“谢谢。”
淅沥的雨声中,传出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低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