荧打了个寒颤,赶紧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,快步进入屋内。
厅内的家具摆设与群玉阁风格一致,只是因为此处空间不大,省去了许多屏风摆件,角落花瓶中插入各色花枝,显得更为日常温馨。
迟春雪告罪一声,离开一小会儿就匆匆回来,她的发鬓处染着水汽,想必是净过面,除了眼皮还有些微肿,已看不出哭泣的痕迹。
她拿着一个托盘,里面放着待客的茶叶,将它同紫砂制成的诸多茶具一起放到钟离面前,温然道:“本不该由客人动手,只是我记得钟离先生一向喜欢品茶,偏我这些年多是病卧在床,对茶艺一道已经生疏,未免浪费,还是烦请先生自取,叫我这等小辈腆颜跟着您温习一二才是。”
这个时候的迟春雪,倒真和凝光有几分相似。
和几年前相比,终究是长大了不少。
钟离只是笑一笑:“小友客气了,胡桃那孩子一直惦记着你,只是往生堂事多,她也不便常去群玉阁看望,若是不介意,还望你有空常来坐坐。即便不来往生堂,多在外面走走,对身体也是好的。”
说话间,茶水缓缓落下,三人在一旁观看,钟离的动作如行云流水,自带一种优雅的美感,看着就十分赏心悦目。
他拿起茶叶看了一眼,唇边笑意渐深,“是沉玉谷今年头一茬的芽心,的确是好茶。”
产出稀少,价值千金的珍贵茶叶,凝光分了一大半给迟春雪,即使她本人其实并不爱喝茶。
“呃,他们说话文绉绉的,我有点听不懂。”派蒙在荧耳边小声嘀咕。
荧笑了笑,没告诉她这个距离之下,她说的话能一字不漏地被那两人听到。
但很显然,璃月人装傻的技能也是一脉相承,正在交谈的两人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一样,神态自若。
“多谢挂怀,我有空会去往生堂看看她的。”迟春雪礼貌回应,又问:“不知诸位来此,所为何事?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?”
荧回想起迟春雪听到“仙祖法蜕”四个字的反应,又想到方才的哭声,犹豫着要不要把“送仙典仪”这件事告知她。
荧对于两人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,往后两次见面又分别以哭泣作为结尾和开端,恐怕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改变这个“瓷器般易碎的美人”印象了。
茶已泡好,钟离为几人斟茶,放下茶壶正欲开口,派蒙已经先一步洋洋洒洒,开启长篇大论,明明只要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情,她硬是从绝云间求仙开始讲起,其中不乏夸大之词。
好在这个小脑袋瓜里装不了什么阴谋诡计,没提什么愚人众和七星,说出来的话就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见识,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。
迟春雪很耐心地听着,相当配合地在对方断句时追问,在精彩跌宕时鼓掌,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真心的笑影。
好吧,或许派蒙在开导人这方面意外的有天赋呢?
这样一来,荧也没了阻止的想法,任凭派蒙用跟着璃月说书人学来的那一口抑扬顿挫的语气,讲完了一出“旅行者绝云间求仙”大戏。
一般当事人听到早尴尬得脚趾抠地,奈何她本人已经习惯了,在钟离和迟春雪一边喝茶,一边含笑的打量下,也能坐得稳稳当当,眉毛都不带抬的。
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啊!
茶水过半,求仙记讲完,接下来自然不能提什么跟公子达成交易,派蒙含糊说起经人引见,遇见钟离,共同筹备送仙典仪之事。
“送仙典仪啊……”迟春雪的唇角弧度落下来,她垂下眼,考虑到客人还在,努力把眼里打转的泪憋回去,只是很难再表现出刚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。
“璃月已经有数百年不曾举办过这个仪式,虽说我曾在书中看过,但细节终究不如钟离先生所知那般详尽,往生堂愿意承接此事,也算是帮了七星一个大忙。”
她极力控制喉间的哽咽,拳头攥紧,肩膀轻轻颤抖,“能给……给……一个好的结局,璃月的所有人,都会感激诸位的。”
她尝试几次,终究没办法说出那个尊称——时间太短了,短得她完全来不及面对,更不用说接受。
但无论迟春雪想不想,结果已经摆在面前,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,什么都做不到,只能眼睁睁看着,既无法改变,也无法挽回。
对面三人很默契地没有出声,只有钟离拿出一方帕子,递到迟春雪面前。
素色的帕子一角绣着方胜纹,带着主人本身长期熏染的木质香,她按上眼角,不知怎么,突然想起沙漠那段日子,曾有一个人,用手帕为她拭去情绪失控时的泪,给她克制的拥抱和不太熟练的安抚。
那个人的帕子没有熏香,也没有绣上任何花纹,只带着沙漠干燥的风沙,一遍遍沾染她那时流不尽的泪。
但如今……
薄泪浅浅染湿了纹路一角,迟春雪情绪收拾的很快,失态仅一瞬就强行克制住,完全看不出她曾在过去几天里,常常半夜睡不着,走到七天神像的柱子下哭到天明。
——又因为她的睡裙多为白色,夜间长发披垂,一度传出此地闹鬼的谣言。
迟春雪打起精神,勉强露出一个笑容,“虽然冒昧,不知我是否可以参与典仪的筹备,为帝君出一份力?”
荧和派蒙同时看向钟离,这事儿是以钟离为主导,她俩就是个跑腿的,说了不算啊!
钟离面上看不出想法,他放下茶杯,笑道:“小友以好茶相待,如此小事,钟某岂会拒绝?”
换作别人,钟离未必会答应,毕竟这件事本质上是七星交代的任务,但迟春雪作为凝光的妹妹,这种小事,没人会不给她面子。
何况他心情复杂,想起衣摆时常被沾湿的触感,再对比那很快就干燥的帕子,难免让人心生感触。
钟离对于时间的感知与绝大多数人不同。
在他眼中,夜晚伏在神像下哭泣的迟春雪,与十几年前父母逝去后,每日抱着帝君牌位发呆的迟春雪并无不同。
也与更早以前,双亲尚在时,每晚对着帝君雕像嘀嘀咕咕的小姑娘毫无差别。
时间如同奔涌的河水,无声无息从指缝间溜走,就像几年前突然做下决定那样,钟离直到这一刻才发现,原来一眨眼又过了近二十年——
于他而言,只是弹指一挥间,却已然足够迟春雪从幼年长到成年。
她终于可以在外人面前收敛情绪,忍住伤痛,像许多成年人一样,将泪水和苦涩咽进肚子里,脸上不再泄露分毫。
不止魔神残渣,她在须弥大概还吃了不少苦头。
这个几乎由钟离看着长大的小姑娘,如今要同他一起,去举行一场仪式,告别他们各自的过去,如何不是一件趣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