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都已经那么——
那些警察竟然真的查到点什么,这让沼尾一郎觉得悚然了。
“你们,”
他语无伦次道,露出阴郁外表下、胆小如鼠的惊惶,“那你们应该知道——”
“就凭你们这些弱小的警察,是打不破长老们的护法的;就凭你们自以为的人力,和运来的一点枪炮,连雾织林的树皮都不可能削下来。
“你们这些山下人,只懂得火药和钢铁,根本不知晓什么是神遗的子民!”
萩原认真地听到他说完,嘴角收敛地一抿,几不自觉地挂起笑。
沼尾一郎从被这个简单的动作刺伤了,几乎发作跳起来。但对方却似乎并非小看他们的意思,只是平静地认为他们的筹码不值一提。
“怎么会呢?既然您想谈,我们就谈一谈这些外面的事情。”
“有百样的盾牌,就配百样的枪炮。称得上一句刀剑不入的材料,也没您以为的那么罕见。”
那警察不以为忤,闲聊似地对沼尾一郎讲,叫沼尾一郎强撑着的颜面落了下来。
“何况,我们收集到了一小截扁柏,从上面检出了木村的DNA,就掉落在凶案现场的草丛中。我们派人研究了那片扁柏……”
“放屁!”他针扎了似地突然嚎叫,“那小杂种怎么可能有我们的扁柏?”
沼尾一郎发觉自己的失态,喉咙情不自禁地一阵滚动,像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兽一样强辩说:
“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之前上山的时候,故意来摘的?”
沼尾一郎咬着牙。不知道是想着什么,他莫名其妙地越发怨恨起来。
对方这会儿又不说话了。
这股难耐的沉默凝固了空气,沼尾一郎深吸一口气,说服自己平静下来。
“退一步说——就算村里藏着凶手,你们也找不出来。”
沼尾一郎阴沉沉地说道,一双眼睛紧盯着萩原。
“村里人人都有柴刀,人人都混用过别家的刀。”他说,“你要从这里面选出凶手,把这些人挨个抓了吗?”
沼尾的眼神和那些村里人一样,带着莫名凶恶的敌意。但萩原看得出那凶恶底下的害怕:那是猎物将要倒下的前兆。
“……你说,他们是谁呢?”
“啊,”那年轻警官同情地望着他,跟着他复述,“凶手是谁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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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桥廉这会儿又不说话了。
没人回答那个关于扁柏的问题。憋了一会儿,反倒是沼尾一郎忍不住了。他问:
“就算你查到了这些,又能证明什么?你们手里又有什么东西,能威胁得到我们?”
“和你的族人们相比,你有些配得上骄傲的本钱,我们明白,沼尾先生。”
“我们因此进行了调查。”那警探冷淡地讲道,“你们和山下的人,没有什么两样。”
“仅有一些数值,你们的比其他人活跃——而在这些样本里面,你的几乎是最高。”
还没等沼尾次郎完全反应过来,这句话意味着什么;那可恶的警探就重新抡了他一棒:
“你把某些东西看得太重了,沼尾先生。也许你和那些族亲、和你的兄弟之间,也没那么不同。”
“这点你的兄弟比你清楚。因为他比你更接近普通的人们,也更熟悉你们普通的族亲,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样。”
说罢,高桥顿了顿,似乎心平气和地问:“不然,木村又是怎么被杀死的?”
沼尾忽然瞪大了眼睛。
他从未把那个年轻的受害者看作是什么亲人,哪怕这些警察信誓旦旦地说、他也不屑于听进去一点半点。
但他明白,老村长也知道。那的确是早年从他们山上送出去的一批,被移交给格莱德的孩子之一。正是因此,他们才……
但沼尾次郎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。
“——那怎么一样?!他算什么东西?”
高桥默默说:
“我说过你的检测结果只「几乎」是最高。很遗憾,木村是那个例外。”
说不定这只是句恶毒的谎言。但沼尾次郎照样完全地咬了钩,气得暴跳如雷。
面前的警探闭上口,没有乘胜追击,又继续不说话了。
原本,是他挑一句,沼尾次郎就至少得冒三次火,好歹答个三句;可沼尾次郎的话照样刺回去,却听不到几句声响。
这不温不火的态度,任谁心里都得憋一股邪气。沼尾次郎更是坐也坐不住,用脚不断把凳子推来拉去,弄得刺耳地咯吱作响。
说实话,他知道不该被这些警察的态度作弄。这些人说话没一句是打心里这样想,没一个人用真心讲话;全是使出来套别人开口的手段。
沼尾次郎被老村长叮嘱过,他知道。但真坐在这里,他依旧忍不住。
那个外国警探不知为何,就像一块惹眼的红布,总惹起他公牛一样的性子。
见高桥不语,沼尾次郎就偏要说话,非要激得对方沉不住气才行。
“好了,我们都别在这耍什么牌了。”他说。
“像你这样有点见识的外来人,我们也不是没招架过。警探,你还有什么手段?”
沼尾次郎抬高声音,故意洋洋得意地问。
“除了拿出几句不敢大声说的、含糊到可怜的猜测,你们还能怎么办?
“你以为凭这一点虚张声势的威吓,就足以拿住我们吗?”
沼尾次郎大刺刺亮出来的挑衅,只落在了空气里。
和他想的不一样,那警探似乎没有让他的态度触动。
那警探既没有动怒,也不打算顺他的意,向他透露出更多供他辨别的细节。
“是么。看来仅以‘证据’来招待,是不够讨你喜欢。”
高桥廉的语调沉稳而平淡,让这句话称不上是一句反问。
“很遗憾,这一次让你们失望了,沼尾。我不觉得我们毫无胜算。”
**
沼尾一郎在发抖。
这些警察明明什么也没做,也没说过扣下他;他说不清,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。
那年轻的警官悄然走出去,请了先前为他们引路的警官进来;但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。
但他疑神疑鬼地觉得,他们的意思是,凶手可以不需要是别人。他不知道这些警察是否接到了什么暗示,上回跟老村长交谈的时候,是否达成了什么默契。
他知道,跟早就可以主持仪式的弟弟比起来,他是更会被放弃的那一个。
温热的、饭食的气息飘了过来。警察向他推过一碗荞麦面;他摇摇头。
诸伏和气地微微一笑。沼尾一郎恨不得瞧不见,那笑容里轻微的惋惜神色。
他闭上眼睛,依然能感觉到对面的两道轻缓的视线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仍感觉在被注视着。他愤怒地睁开眼,却只看见两个警察边吃面、边低声交谈,脸上挂着柔和而轻快的笑。
他们在笑什么?
但他们没有读出他的判决。沼尾一郎发现自己看不清他们的脸了。
他重新闭上眼。视线这回依旧轻柔地,如影随形地再度跟随过来。
那目光奇特而怜悯,如同有形的、向内闭合的墙面,实实在在地要将他挤扁压碎。
他喘不上气来,肺里如同进了水泥。
“够了,够了!……”他终于不堪忍受,“你们到底在等什么?为什么谁都不说话!你们究竟要我熬到什么时候!”
模糊的人影动了动。那堵墙终于停了下来。
“哦?”
沼尾一郎逐渐睁开眼:这回他面前才看清了人形。
墙壁不再扭曲变形,房间也不是要吞噬他的怪物;那两张面具似的脸也还原回去,变回警官们轻柔而关切的微笑。
沼尾一郎闭了闭眼:
“是的。我知道。……是有两个人。”
*
“胜算?”沼尾次郎讥讽道,“别开玩笑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警探。你们运来的那批废铜烂铁,远远镇不住山里的东西,别说要威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了。”
“你们连这话的边儿也摸不着。”
他说完,想从高桥廉的眼里捕见一点熟悉的东西。可惜他看了半天,也没找着。
“——别担心,我们会有时间验证的。”
那警探说。他碎金的发色在灯光下泛着白,阴雨似的眼睛与此地居民毫不相似,叫他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,比沼尾次郎更显得异类。
但伏在案旁记录着的老巡警,这回显然也顾不上乡情,不必再从外来的警探和本地的乡亲当中,论证‘自己人’到底是哪一方。
“你们向天祈愿,以求恩惠;我们向自己索求。”
高桥的态度平和冷静,就好像这没有什么大不了。
他仿佛是——又或者的确是在陈述事实。尽管这言辞本身不算激烈,但对方的语调足以刺痛沼尾次郎。
“我们也没那么不同。”
沼尾次郎倒险些没来得及抬杠。他这回挖空心思,终于从脑袋里对上了号,认定了这警探最让人讨厌的一点——
这个人可怕的灰眼睛里,缺少一抹对他们的恐惧。
“……没什么不同?”
“这怎么能比?就凭你们手里这些东西,凭你们多些人?”沼尾忽地大笑。
高桥却没有理会他。
“的确;或许还是有一点。我们的人已经在山下了。”他让沼尾知道,“而你们——你们的进展又如何呢?”
“毕竟……”
他缓慢地说完:“你们一次都没有成功。”
这便是他们真正的不同——不用等待奇迹,警察这方的祈愿已经实现了。
沼尾次郎张着的嘴停住了,像是冻结了。这人眼珠子滴溜溜转得快,脑筋却不像眼睛那么灵光,迟了片刻,才把这话的意思反应过来。
他接收到这挑衅,脸上的横肉就骤地鼓起,像是壮大了一圈,涨起一片怒气的红。
高桥没动作,只是看着沼尾次郎。沼尾次郎眼睛鼓起来,直勾勾盯着高桥。
这人喘着粗气儿,脖子梗得像是要被人从泥土里拔出来的红萝卜。但没多久,这鲜亮的怒火便褪去了。
这会儿,他脸色尽管还是阴郁着,却似乎平静下来。
他坐在窄小的椅子上,身体向前倾斜,冷笑着把脸凑过来。
“也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呢?”他说,“也许你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,警探。”
“谢谢关心。但还轮不到我,今日份担心的份额就交给你们吧。”警探慢条斯理地回敬,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威胁。
……
多巧这时,萩原推门进来。他状似无意地瞥了沼尾次郎一眼。萩原此时的脸庞上挂着极淡的微笑,那里面有某种沼尾次郎不会喜欢的东西。
“交待了。”这年轻警员轻快地说道。听他的声音,就仿佛只是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一样。
“一切顺利得很,警探。”
他自以为小声的交头接耳,并没有足够含糊到略过沼尾次郎的耳朵。
警探点了点头,接过那人低身递来的新记录,无声翻看起来。
沼尾次郎紧紧盯住那档案夹的硬壳,遍布血丝的眼睛蜗牛似地转了一度,冷冷挪到萩原的脸颊上。
那丝笑容看似若有若无,如同垂落的细丝,仿佛随意一缕风就能将其吹断。但沼尾次郎知道不是——
沼尾次郎已经见识过这位年轻警员的微笑。
他知道这些警察依旧愚蠢又自缚手脚,但他们远没有预计得那么易折。山下来了难缠的玩意儿,比单纯一个死倔的老町田难缠得多。
偏偏是这时候。偏偏,是个……
木村真是好运气。沼尾次郎开始有些懊悔;也又一次开始嫉妒这好运气了。
高桥警探显然觉察了什么。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;这场询问也该得到尾声了。
“既然沼尾一郎已经开口,原本也不需要你的证词了。但我知道这还不够。我需要你们自己把人交出来。”
“呸!”沼尾次郎响亮地一声,“——那家伙,那个懦弱的叛徒!”
对那个生理上的大哥,沼尾次郎显然没什么敬意。甚至说,他早就理所当然地不信任对方,只是习惯性地呸一口罢了。
“他比你清醒得早,次郎小先生。”
高桥却微微地笑了笑。按道理说,高桥的称呼极不尊敬。但沼尾顾不上这一点:这警探念着沼尾名字的时候,叫他不寒而栗。
“他比你更早地看明白,对山下的势力……无论是真正的警署、亦或是别的什么,你们的村长其实并不抱有胜算。”
沼尾次郎抬起头。
他应该蔑笑——他应该尽情地讥讽这自负的异乡警探,嘲笑对方的不知深浅。
但这回似乎相反,却是他先开始摸不准事态深浅了。那高桥不动不摇的态度里,藏有某样他察不清的东西,刺痛了沼尾次郎仰赖已久的直觉。
“而一旦事发,无论你们怎么做,警察都不会放过你们的。”
“区别只在于,你想不想成为这里面的‘你们’。这个道理,你或许不承认,但你们的老村长一定知道。”
“叫人去对木村下手的时候,你们当真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形吗?”
高桥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沼尾次郎。他的话音冰冷,像是对着斧头下将要被劈开的柴火,道出不可更改的未来:
“不。你们早就想过。不然最初‘下雨’的时候,怎么去的不是你呢?”
他看着沼尾次郎愤恨的表情,逐渐随着他的话开始变化,染上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恍然——这人终于开始明白畏惧了。
“我只要动手的人。”
“你们村里人一定知道动手的是谁,也一定能在时限内把人交出来。”
高桥站起身,不再看他。他站起的身影吞没了吊灯的光线,在对方那张凶意未消的脸上扩展开更深的影子。
“现在是该认真考虑的时候了。”